去吴哥的念头，就像一棵在石缝中生了根的树，日子越久，根越深，怎么拔也拔不出。

      或许，是因为《花样年华》那个意味深长的镜头，梁朝伟对着一个树洞孤独地诉说心中的秘密，然后以草封缄；或许，是因为《古墓丽影》里奇幻迷离的冒险世界，帅气英勇的朱莉一次次把我们带入时光和视觉之旅…… 东方的浪漫和西方的传奇，吴哥给了我们一个又一个的神秘侧影，诱惑我们走近它，去触摸它的灵魂。

      终于，去年9月，我们带着一种朝圣的心情走进了雨季还没有结束的热带丛林，走进了密林深处的吴哥。

       缄默的城池

      顶着炽热的阳光、滚滚飞扬的红土， 我们搭乘摩托车驶向绿林深处，穿越在苍郁蔽日的古木中。人影渐少，喧嚣渐远，湛蓝的天上只留下影影绰绰的云影……吴哥古迹就散落在暹粒城北周围145平方公里的苍茫大地之中。

      绕过一片茂密的丛林，道路一拐，陡然，眼前一片神迹般的建筑从天而降，刹时，我们屏住了呼吸……

      远方一座黑灰色古堡般敦实的巨大建筑，矗立在一片宽阔而平静的水面中央，如静默的群山般宏大庄严。中间高处五座石塔相互簇拥，仿佛五朵含苞欲放的蓓蕾。这哪里是寺庙，分明是一座城池，在霞光云天的辉映中，如带露的莲花，宁静而神秘…… 吴哥寺，就这样以一种不负相思的美与我们邂逅。

      沿一条如虹长堤穿过水面，走进第一道门廊，我们才发现，参观吴哥寺是一场挑战视觉和想象的艰难“跋涉”，纵情目光也无法阅尽它汪洋般奔涌而至的美。整个吴哥寺以一条中央大道为中轴，层层递进，中央大道两旁装饰七头蛇形栏杆，祈祷着高棉大地的风调雨顺。在通往主殿的途中有中央广场、蓄水池、图书馆等气势恢弘的建筑遗址。主殿建于三层台基之上，每一层都被重重叠叠的回廊所团团环绕，回廊上雕刻着无数精美绝伦的浮雕造影，摄人心魄，令人目不暇接。据说，浮雕大多取材于印度著名史诗《摩珂婆罗多》与《罗摩衍那》的神话故事。

      幽深的长廊，无穷无尽，仿佛是一个光阴的隧道，总也走不到尽头；而每往前跨过一个门框，我们似乎就离神所居住的“曼荼罗”世界越近，却离人间越远……

      黄昏时分，我们终于来到了象征着众神集会的顶端宫殿。这是一个方形广场，广场四角和中央各有一座石塔，中央最为陡峭的高塔，就是象征着宇宙中心的须弥山——古代高棉人的精神圣地。如今吴哥窟这五座莲花蓓蕾石塔，虽有些残缺和坍塌，却依然挺拔雅丽，俊秀无比。作为高棉民族尊严和骄傲的象征，它被郑重地镶嵌在柬埔寨的国旗上。

      整个吴哥窟的寺庙大大小小据说有600多座，建于12世纪中叶，那时候强大的吴哥王朝曾是整个东南亚的荣耀和中心。除了这个最负盛名的小吴哥寺，还有巴戎寺、女王宫、塔布笼寺等等，数不清的寺庙、城堡、宫殿与花园，规模之大、建筑之精美，令人叹为观止，堪称世界上最完美的古迹之一。

      吴哥文明缘何衰亡至今是一个待解之谜，通常的说法是因大兴土木而导致国力渐败，后不敌外人的入侵，逐渐弃城东移，从此古老的城池渐渐被寂静幽暗的丛林所掩埋。直到在1860年，收集动植物标本的法国博物学家亨利•莫哈特无意中闯入在热带丛林中沉睡了400年的吴哥，才向世人揭开了神秘石头城的面纱。

      残阳如血，站在中央石塔的天庭，透过拨弄光阴的窗棂俯瞰大地，经过千年的战乱、风雨和年轮的洗礼，这些曾经恢弘华美的巨大城池、宫殿和寺庙如今已是残垣断壁，一堆堆坍塌的石块，荒草颓亘，满目苍凉，令人不尽唏嘘。

      从荣耀之都到缄默的废墟，穿越历史烽烟，阅尽沧海桑田，悠悠古今多少事，只有石头无语……

       佛的微笑

      走在吴哥，如行走在众神之间，四处都是佛的踪影，或舞蹈，或微笑，或沉寂，或凝视……在丛林中，在城门顶，在回廊侧，在墙壁上……无数个佛的微笑浮现在天空和绿荫的光影之中，出奇不意地与你相遇。

      这里的佛，不似中国佛教中供奉在寺庙里的泥菩萨那般浓墨重彩，衣饰华丽，透着一派世俗的喜气；这里所有的佛全用青石或褚土雕刻而成，而且所有的佛似乎是同一个面孔，厚厚的嘴唇，高颧骨，细长的眉眼半张半闭，嘴边带这一抹似有还无的笑意，分不清是男是女。这种雕刻材质和表情的单一，非但不显得简陋，反而赋予雕像一种洗尽铅华的纯粹气质。更神奇的是，每一座雕像在不同光照及观察角度变化下，呈现出千变万化的神情，撩人遐思。人们把这一个个安详而含蓄，神秘而富有魅力的面孔，称为“高棉的微笑”。

      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印度教建筑和最大的宗教建筑，吴哥窟是人的杰作，但每个设计都是为了体现神性。置身于吴哥窟的佛像间，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神的领地还是人的空间。神性和人性交汇在这个密林中的古城，引领我们心灵向上伸展，不断超脱尘世，那种奇妙的感觉是如此强烈而生动。通王城内，巴戎寺就是“聚一国远近之佛”的代表建筑。这个四方形的寺庙，从上到下耸立着54个犹如山峰般的宝塔，每座塔的四面都刻有一个硕大无朋的佛脸，每一个宝塔就是一尊环视八方、洞察万物的“四面佛”。

      关于四面佛，人们有各种说法，有人说是代表着印度教至高无上的大梵天，也有人说是佛教中的观世音菩萨，“四无量”是慈悲喜舍的象征；还有人说微笑的佛像就是国王迦耶跋摩七世自己的面孔，他就是高棉人心中神的化身。无论这些神秘的脸孔代表了高棉人哪种心灵图腾，只要你站在这丛林般巨大的佛脸前，你只会感到人的渺小和微不足道。

      今天的我们，实在很难理解是什么力量驱使千百年前的高棉人花这么多的人力物力，建造这么多宏伟美丽的庙宇、宫殿？难道那个年代的人真的一切只为信仰而生？

      然而，强烈的信仰就这样赋予吴哥时代惊人的精力，人创造了只有神才能实现的奇迹。虽然，本用来庇护凡间幸福的“众神世界”，最终没有抵挡住侵略者的长刀利剑，成为千古遗恨。然而，在纯净信仰的感召下，高棉人却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在人类艺术建筑史上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成为穿越时空的永恒……

      事隔千年，僧人在吴哥窟仍然受到前所未有的尊敬，他们是神灵的侍者，是连接凡人与佛陀之间的纽带。目前有84 000个僧人居住在吴哥窟新修建的寺庙里，享受着来自高棉人的供奉。在吴哥窟，你会经常看到在回廊中穿行的身着黄色袈裟的僧人，用英语跟游人聊天。深褐色的建筑和明黄的袈裟，成为这个美丽而苦难的民族心中生生不息的精神源泉。

       树与石的纠结

      如果说，在吴哥，你被信仰的超然伟大所震撼。那么，还有一种力量让你折服，这就是自然。吴哥是人类和自然共同的作品。

      吴哥文明隐没的数百年来，丛林像一把巨伞撑在他的头顶，护佑着这个人类的宝藏，“遗忘”带来的是宁静。然而，自然之手，也同时在按照自己的方式在时间的荒野中，不断雕琢和修饰着吴哥窟。生长旺盛的热带雨林正用自己的盘根错节把坚硬的石头慢慢割裂、撕碎、解构，然后重又生出，形成石生树、树包石的奇景。

      《古墓丽影》外景地塔布笼（TaProhm）寺，就借这种石和树“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离奇景致，为我们构建了一个迷宫般的世界。走在园内，古木参天，道路扑朔迷离，曲径通幽，热带雨林的潮湿给古旧的墙壁涂抹上浓重的石青色，苔痕斑驳，显得幽深神秘。穿梭其间，仿佛倒转回千年前的神秘世界。热带雨林丰润的雨水，滋长出发达的根须，有的如肆意延伸的巨蟒，把幽深的长廊紧紧地捆绑起来，有的如垂挂的钟乳石，从石塔顶尖到下部的庙口遮得密不透风；有的像神经末梢般深深扎入石头的每一寸肌肤中……沉默的建筑和肆意的植物，疯狂窒息地拥抱，成为一种奇怪的图景，令人有种莫明的恐惧和压抑，纵然蓝天响晴，也感到不寒而栗。

      有人写到，塔和树是两名互相抓着对方的摔跤手，只是这场比赛不是用分钟而是以世纪来记时的。人们担心吴哥再次被大自然收回，回归丛林。这种担心不无道理。在吴哥，我们也看到全世界的的考古志愿工作者都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派遣之下来到吴哥窟，进行保护与修复工作。然而，与时间抗衡之下，那些努力在巨大的吴哥窟面前似乎只是杯水车薪。

      想想看，如果说600年后吴哥的复出是大自然馈赠的礼物，那么，即使吴哥再度被大自然收回，对它来说也不失为一种安宁的结局，对这个介于人神和自然之间的古城来说，也是一种永恒的形态吧。而凡人如你我，能在这个轮回中触摸到吴哥也算是一种幸运。

      午后的吴哥，除了偶尔的鸟声，院落一片静寂，静寂得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有一种让人揪心的伤感。此刻，纵然有再多翻涌的心潮，也被悄然地吸纳、消融于无边无际的静默之中，只有残檐的雨水，一滴一滴地数着流逝的光阴坠落，落在爬满青苔的石井上……

      吴哥之美，刺痛人心。